大历史观下重读张謇——《张謇》总编导夏骏访谈录


宋 捷  朱一卉   思想现场   2020.09.17

夏骏(右) 接受宋捷(中)、朱一卉 专访


离开这个世界94年之后,

他的名字依旧被满城争说。

在南通城1064年的历史上,

没有一个人比他更深远地影响着这座城市。


六集电视纪录片《张謇》播出之际,南通报业传媒集团副总编辑、江海晚报总编辑宋捷先生和南通市作家协会副主席、秘书长朱一卉先生联合专访了《张謇》总编导夏骏先生,畅谈他在拍摄《张謇》过程中的感悟和思考。

以下是夏骏先生在访谈中表述内容的主要部分:

在过去较长一段时间,张謇在中国历史上的地位是被低估的,对张謇个人成就的理解也是窄化的。我们知道他办了纱厂,办了学校,但是,他作为一个状元,为什么不做大官,不当翰林,要来办厂?他的纱厂在中国当时的工业格局中间是个什么样的位置?有什么特别的意义?他办厂的历程是如何的艰辛?他是以一个什么身份在办学校?他办了多少学校?他的学校对于近代中国教育的影响力有多大?为什么他亲自规划、建设的南通被赞誉为“中国近代第一城”?通过这部纪录片,可以相对系统全面地来再现张謇的立体贡献,解读一个复合型的杰出人才。

比如说他作为一个政治家,在中国大变革的近代转型期起到什么样的作用?张謇对现代中国立国的贡献,过去都是低估的,为什么他有资格被称为现代中国的立国者之一?在激烈的变革乱局中,他以仁爱之心倡导和平、建设、理性过渡,始终站在民众根本利益的立场考虑问题,散发着不朽的光芒。在今天看来,他的这种人格和博爱精神,有更伟大的力量在其中。他也是个思想家,如果系统地阅读张謇上千万字的著作,就会发现许多东西我们过去都了解不够,比如张謇有国防方略,对西藏、对海洋都有方略,作为全国水利总裁,他对黄河和长江、淮河等也有系统治理的思想。

他是一个城市的设计师,我们今天依然活在他的规划里。南通在工业化初期完成了城市规划,这在当时的中国极为罕见。张謇率先完成了城市规划的战略格局,在百年前就以长远规划来指导城市建设,使得城市的格局安排得人性、科学,避免了太多中国城市至今都无法逃脱的缺少长远规划继而来回折腾,成为我们今天南通人所享用的幸福之源。他的目光是超越时代的,在今天看来也不落后。



超越时代的目光

 ——在今天看来也不落后。

一方土地上如果出不了杰出人物,是这方土地的悲哀;如果出现了杰出人物,这方土地不知道去认知他、理解他、学习他,那是这个地方的后来者的悲哀。我们作为南通的子孙,今天能有一个更加隆重和认真的方式,系统地来解读我们的先贤,这是我们应尽的义务。

有人感觉张謇一辈子够得意的,中了状元,又做了实业家,那么风光,感觉这个人一辈子好像是要风得风,要雨得雨。其实不知道张謇命运中的苦难和艰辛比常人多得多。他是一个农家孩子,他没有资格参加科举,必须要冒籍。一个15岁的优秀学生,仅仅为了获得一个考试资格,就差点面临牢狱之灾。41岁以前将近10年,他从朝鲜回来,实际上是一个待业青年,参加考试屡试屡不中,很不得意。

当他41岁以状元身份再次回乡,一个获得那么高身份地位的人,要变成一个去求人家来帮忙投资办实业的人。他家境贫寒,没有钱,甚至靠卖字来补贴差旅费。到晚年,他为了盲哑学校,还在卖字。一个做过中华民国总长的人,一个状元,一个曾经占中国纺织业20%以上份额的大企业家,为了南通办一个盲哑学校去卖字,这是什么样的一种选择,一种境界?

在创作这个片子过程中间,我们想得最多的一个问题,就是张謇到底给了我们什么样的启示?张謇去世的时候,留给子嗣的是债务,不像盛宣怀,给儿孙留下巨资财富。在金钱上,作为一个商人来讲,他甚至是个失败者。我们南通现在的企业家,有一批人的财富可能都比张謇当年最鼎盛时期的财富更多。但是,为什么在张謇先生离世94年后的今天,我们仍然高山仰止,以更大的热情追随他,怀念他,解读他,学习他,这中间的奥秘又是什么?


纪录片《张謇》摄制现场


张謇有着不一般的价值观、人生观和世界观。他的伟大就在于能把一个杰出的、高尚的人生观具体化和朴实化,所以他说“天之生人也,与草木无异。若遗留一二有用事业,与草木同生,即不与草木同腐”。人跟草木不太一样的东西,就是精神追求,就是人格境界。

真正能留下来的东西是在人心人性和良知上建立的大厦,这样的大厦才能不朽。张謇为盲哑学校在街头卖字的时候,他是站在人性和良知大厦的高度,他是用自己生命的光去温暖社会上最需要帮助的人。这是圣人的境界和圣人的思维,跟常人俗人不一样的地方就在这里。

今天你可以想象这样一个画面,一个状元,一个总长,为与他不相干的残疾人能够上学,卖字集资办学,你不觉得这个场景发散着圣洁温暖的人性光辉?任何有良知的人能不为之动容?人性的期待,就是不朽的地基。


张謇是中国文化背景上诞生的状元,本该是在中国农业文明和传统官场的套路上转圈的人,可他又成为中国现代化的开路先锋。这是个奇观。这一点也是我们南通的光荣,究其原因,跟海洋的移民性格有关。一是南通在上海附近,和现代文明接触得比较早一些,另外就是从小他太艰苦了,张謇的苦难的童年和少年,反而成就了他的独立性、开拓性。他在人生选择的时候,少了官宦世家出生的人的障碍和束缚,多了独立性。恩帅吴长庆去世以后,张之洞和李鸿章都请张謇做幕僚,张李在当时都是权倾朝野的一品大员,是宰相级大官,已经在国家权力核心,这对一个30来岁的年轻人来说,应该是太有诱惑力了,但他竟然“南不拜张,北不投李”,他要走自己独立的人生之路。

他在办纱厂时,一开始本来想搞民办企业,但没有办法筹集够钱,最后只能让官股的设备进来。对官股,张謇很清醒,他觉得,官方的色彩重,就会更加依赖官方,未来风险可能更大,控制力弱了以后,可能未来被政治牵扯更多。他对官股的权重作了诸多限制。这样做使得企业后来的运作更艰难,但其宝贵的相对独立性在后来的一些关键时刻又显得极为重要。张孝若在传记中写道,他父亲说过,这一生经常是打掉牙,吞到肚子里,连手都不去摸一下。

作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,多大的苦难来了以后,都自己扛着。张謇生活的年代,中国苦难深重,处在历史大转型时期,在历史的三峡中,风高浪急,下面有暗礁,前面有险滩。张謇是第一批进历史三峡的人,风险巨大,苦难巨大,但竟然做成了那么多事。



人生不能等,挑战一个接一个,人生经不起时间的煎熬和等待;反过来说,又不能拿头去撞南墙。

翁同龢是张謇的政治靠山,是同路人,可等张謇为父亲守制后回到京城,翁同龢这个政治靠山却因变法失败轰然倒塌。

张謇没有参加戊戌变法,继续当翰林没问题,但他觉得这条路没意思,赶紧走,选另一条路,回家办实业。但后来当天下召唤的时候,他又去了。

所以在晚清和民国交替的那样一个关键时期,作为少有的南北两方面共同信任的一个人,张謇放下和袁世凯的旧怨,参与推动民国建立。

担任农商总长的时候,国家很乱,又没有钱,做不成什么事,他就做了立法工作,民国政府初期,70%的立法都是张謇当总长那两年做的。可以说,他是中国市场经济最初的立法奠基人,全面奠定了中国工商业的立法基础。

纪录片《张謇》摄制现场

等到帝制回潮,政治越来越复杂,他一看没办法做国家的“一二事”了,立即辞官回家,做南通的“一二事”。张謇考虑的“一二事”,都是以对中国有利、对社会有利、对百姓有利为出发点和落脚点,它的高度在于超越政治、超越商业、超越虚名,从根本上做有利于中国的事。不管在什么情形之下,中国的根本利益需要什么,中国的良性发展需要什么,自己就做什么。至于眼前自己是不是能得到更大的官,是不是能得到更多的钱财,这不是最重要的。

这是张謇的人生观、价值观、世界观的高明之处和杰出之处,也是值得我们这些后人学习的地方。

所有的权力和钱财对于任何个人都是阶段性的,暂时的,只有人性的魅力和为众生长久幸福而沉淀的事业才是不朽的,有深刻洞察力和长远眼光的杰出人物,会选择不朽之路,那才是生命的至尊意义。


张謇先生是千百年来南通最忠诚的子孙,也是南通最光荣的儿子。他是南通的儿子,也是南通的恩人。因为他的努力,提升了整个城市的品质和全面地位,提升了南通人民的整体素质,把一个闭塞的小县城建设成为当时中外闻名的文明先锋,所谓”中国近代第一城”。在做这部片子时,我想,假如可以穿越时空与张謇先生同时代的话,我也许能做他的一个小朋友,和他有许多良好的互动。

在张謇先生的墓阙上,他的一生的身份可以写大生总裁,可以写状元,可以写国家总长,但他没有。最后仅仅是“南通张先生墓阙”,就是“南通”二字相陪永远。他是如此深爱自己的家乡,千百年来的南通土地有这样的孝子,对生养自己的家乡忠诚到这个程度的人,本来是家乡巨大的光荣。遗憾的是,“文革”期间,这位“南通现代化之父”、“中国早期现代化的先驱”人物的坟墓却被造反派挖了。这个事情折磨着我,南通后世子孙对于这位如此深恩于家乡的先贤应该怀有深深的愧疚,我既然有机会做了纪录片这样一个职业,如果不能以自己的方式对于张謇先生做一次有价值的解读的话,也于心不安。解读和传播张謇先生的杰出人格与贡献,让更多的后代子孙了解这位光荣的先贤,也是为了让文明扎根,避免历史悲剧重演。

纪录片《张謇》开机仪式

我们与张謇先生同处于一个历史逻辑之中,就是共同处于中国这200年来的现代化进程之中,中国的现代化还没有完成,张謇先生所经历过的痛苦、思考过的许多问题,今天依然是我们正在面对的问题,有些问题和挑战甚至比张謇先生的那个时期更为严峻。张謇先生的智慧,包括他的痛苦,他曾经经历过的沧桑,都是我们今天可以直接汲取来学习的材料与模板。

张謇先生在那么艰难的环境中能做出伟大的事业,今天的后来者应该更加努力去了解他的宝贵经验,认识他的伟大之处,每个人都应当追求能够做成无愧于生命的“一二事”,“不与草木同腐”。



纪录片《张謇》总编导:夏骏

纪录片导演、制片人,《长江》《汉江》《秦淮河》《蜀道》《川魂》《大海湾》《颜子》《张謇》《改革开放20年》《中国农民》《读书的力量》等多部大型纪录片总编导,历任 中华遗产杂志社主编、中央电视台新闻调查制片人。


文字编辑| 和峰 视频图片编辑|何苗 王彬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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